公益机构以创始人的个人意志创办,依靠创始人的理念办事,想要摆脱领导人的个人魅力与影响力,寻找合适的接班人传承使命,并完成治理结构优化,挑战很大。作为中国第一代NGO,自然之友、星星雨、地球村等已于十几年前完成交接。第二代领导早已历经转型与阵痛。与这些机构同一时期创办的慧灵,是国内成立最早、服务规模最大的心智障碍机构。其创始人孟维娜作为机构一把手长达40年,却始终没有完成交接。2023年,孟维娜突然宣布将于2025 年,71岁时进行交接,并以年薪30-50万公开招聘慧灵接班人。这一消息引发外部猜测。早在20年前,慧灵就提出培养接班人,并开始物色人选。20年来,慧灵为何没有交接成功?是否如外界猜测,因为孟维娜性格强势,而无法和新人达成共识?为此,《社会创新家》对孟维娜进行了专访。
《社会创新家》:去年6月,您宣布将于71岁,也就是2025年交接,并以年薪30-50万公开招聘慧灵接班人。为何突然交接班?是出于您个人身体原因,还是若再不退,机构将无法良性运作下去?孟维娜:准确说不是“突然”。早在十多年前(按照人社部的规定,我们这一类的职业女性50岁退休),找“新型”的慧灵接班人就已经提出了,那时候我们选择了张凤琼(她现在是守望家长组织的秘书长)。有段时间,慧灵的理事长和理事会成员,几乎全清一色是商业企业大小老板,他们也很道义,为使我没有后顾之忧还安排了我很多“永远”的名誉称号和待遇,甚至连我去世的后事也做了安排。我接受他们的动机很实在,就是“穷则思变”想改变慧灵命运。那些商业企业家开着奔驰车来做义工,也真的很尽力,带来了资金,带来了人脉(如庞大的狮子会资源),带来了商业模式,带来了成功学培训,…. 我们很接受其中的益处,也抵制了不是有益的部分(比如很夸张的广告包装),毕竟公益和商业,还是有很大的区别的。很多年前,徐永光老师的《公益向右 商业向左》出版的时候,我早就深有同感了。随着后来的经济形势动荡,这些老板们的自家生意难保了,也可能他们也感到改变慧灵的“基因”太难了,就陆续离开了慧灵。也有很多人意识到我最近这种宣布是真真假假。有人很盼望我退休,可能还盼望我早点去世,毕竟几十年的成人生命中,总有我深刻地得罪过的人。我有上书各级党政和人大组织提出不同意见的本色,比如我赞成社会组织党建,但不赞成党建和政府资源分配挂钩,因为这样会促成投机,对党政是最大的不利。我自己也一直在申请加入中国共产党。
我想表达的意思是,我一直忙得很,不论大事小事,我都在“自找苦吃”地在忙碌中。在慧灵内部,基本上是没有人相信孟维娜会退休的,因为慧灵人了解我:创办至灵慧灵,本身就是以德兰修女为榜样的奋不顾身投入,服务到生命最后一刻是很自然的事情,当然也是我理想中的生命结局。我想在自己创办的慈善机构里,服务心障碍群体到生命最后,起码不犯法吧?也有人真的不愿意孟维娜退休的,最不愿意我退休的,那绝对就是家长这个身份的庞大群体了。《社会创新家》:在选接班人上,您已经物色了近20年了。为何迟迟不愿交接?有什么是您放心不下的?也有人说您性格强势,选人标准过高,也无法和新人达成观念上的共识,这是否也是迟迟没有交接的原因之一?孟维娜:也有更深刻了解“人性”的人一针见血说:孟维娜有很强的权力欲,她不会舍得放弃“权力”…. 我哈哈笑:你只答对了一半!我年轻时候的欲望是想当全国人民代表,早在1987年就自荐当人民代表,区一级的当选上了,市一级是代选落选了,当时这个全国首例的行为,引来很多的地方媒体和央媒持续报道过。我觉得我自己对“为人民服务”(为心智障碍群体服务)真是有上瘾的快感!
有人会质疑,你凭什么不退休?慧灵是社会组织,不是你孟维娜的私有财产,你不可以“为所欲为”—— 我很乐意听到这样的质疑,是啊,我本来就不是一个“循规蹈矩”的人,凭什么我不可以设计我什么时候退休呢?慧灵不是我私人的,但它和我的命运紧紧相连。公私分明是必须的,请问,除了我在退休问题之外,我还有什么“为所欲为”的私利呢?最重要,我的榜样就是习近平主席,他年长我几个月,每天日理万机(也可以把美国总统年岁做例子算上,哈哈)。《社会创新家》:与您同时代创办孤独症机构的田惠萍早在12年前退休,带着儿子杨弢周游世界。为何田惠萍老师能早早放心退休?你们二人,以及两个机构之间存在什么很大的不同吗?孟维娜:是的,和慧灵同时期的NGO创办人都陆续退休了,这已经可以评估交接后的效果了,比如环保组织自然之友和地球村,反家暴的红枫,关注农村妇女的农家女,也包括南都孵化的银杏,我不知道哪一家在交接班后,后任可达到第一代创业人的高峰?当然我不应去做鲁迅笔下的九斤老太,我只是说现代社会有科学的评估工具,可以看到交接班的重要性。我在一次内部会议说:假设慧灵在交接班之后注定会有一定的下滑,而慧灵的目标必须保证处于行业领先,那就需要我在退休前登上珠穆朗玛峰8千米以上的高度!交接班后大概下滑到6千米,但如果在6千米的时候我就交接了,一下滑,慧灵就可能到了低处。这个意思是:退休是迟早的事,那为什么我要着急退休呢?慧灵有自己的《慧灵宪章》,所有的权力都在“笼子”里,我发给你看看,你就会觉得慧灵大小事都是“有法可依”的,下面是其中内容:九-4孟维娜负责任的交接,希望不论在自己生前或死后,慧灵都保有高瞻远瞩、敢为天下先做改革践行者的独特精神,保持独立思考,不人云亦云和不畏权贵的坚韧人格;保持默默(认真)服务,大声表达(思想)的独特风格。九-5 孟维娜负责任的交接,已转移主要精力在批量物色培养年轻一代方面,尊重并满足每一个人自我的原始动力,引导年轻人经历人生锐变成为对社会有贡献的人。九-6 孟维娜负责任的交接,包括着力于为早期一起奋斗的伙伴建立晚年关怀机制,建立基金,使一些因入职慧灵而损失的社会待遇的退休人员得到弥补,避免他们晚年凄凉。九-7 孟维娜负责任的交接,包括愿意每年接受绩效和过失比例的评估,愿意接受专业的身心健康评估…. 当智力体力精力已经影响到对人、事、物的判断之时,会自觉离开工作岗位。慧灵也应建立对创办人和高管的民意机制,任何人都应尊重民意的选择。
《社会创新家》:创业容易守业难。对于NGO,交接班是非常棘手的问题,寻找接班人会面临很多困难、挑战。这背后有哪些方面的原因?对此,您怎么看?孟维娜:慧灵从来都在做长期的打基础,我们培养的是接班团队,先后和同期都在培养好几个人。就说说张丽宏,她在慧灵“官”至慧灵第二把手,已经定为慧灵接班人。南都“胸怀天下 脚踏实地”的“银杏计划”,灌输的就是商业模式那一套,张丽宏有幸进入“银杏”,我们眼睁睁看到她从一个非常脚踏实地的公益人才锐变为“商业人才”,连个辞职也算计了慧灵一把(拿着慧灵的工资,做自己的机构以及在倍能兼职)!我对张丽宏在慧灵的领导力水平评价是很高的,而对她辞职前的算计所为,我只怪银杏玷污了张丽宏。我一直主动想找银杏讨论,到底银杏培养公益人才还是培养商业人才?如果是培养前者,他们很失败,如果是培养后者,他们很成功!在我看来,银杏实际上在搞“和平演变”!我联系过张伯驹,他以不理会来对待我,这也是他的聪明。但不管怎么难,我们继续培养!而且每一次我都有意识在平时对我有意见的人中物色培养,对我而言,我喜欢“百家争鸣”群言堂那种热闹的氛围,我年轻的时候就特别喜欢辩论和演讲,直到现在,我每天都和那些愿意互怼的同事在工作群里怼来怼去,而且我永远是少数派,当然到最后取决于内容和重要性,我会一锤定音,即我说了算,我的秘书长、总监们很多都是我的反对派,他们之所以有这个职务,很多时候也是因为他们是反对派。在慧灵,我要求每一个高管都必须有反对自己的人,没有反对者,意味着你做高管不合格。从来都是兼听则明!我之所以坦然一锤定音,因为我已经充分听取吸纳了不同意见的部分,也因为我的职务本身就是一个拥有一锤定音的职务!刚退休的慧灵秘书长张武娟接受采访时说:她平时和我有60%的分歧意见 ,她不会隐瞒不同意见,甚至她认为我不懂管理,但最后,她知道是孟维娜说了算。慧灵的班子就是这样合作的,我习惯了很多人反对我,大家也习惯了最后是孟维娜说了算。不同意见的讨论辩论,也有恼火的时候,甚至也有擦枪走火的时候(张丽宏就是例子,她还说要到法院告我)。很多新人不习惯慧灵总部的风气,不习惯的人就会离开。我们很少辞退高管的,甚至有些高管会拿辞职当武器来和我谈判工资。我也会看着办接受谈判。我说这个,也是请你了解我的个性:我对谁有意见,或谁对我有意见,我都希望光明正大传达出来,比如我时不时会给党中央写信表达意见。慧灵一向都有一个稳定班子在维持运作,我在不在对日常影响不大,但很多微妙的事,如果我不在,慧灵某些处事就可能逐步偏移,比如中国人普遍的“唯上”思维和行动,仅仅从墙上张贴的照片就可以看到微妙,比如上级领导来视察,摆拍的时候,C位是学员还是领导?当然摆拍的时候肯定是领导在C位的,但选择照片上墙,我自然会选学员在中心自然抓拍到的照片。这是慧灵的价值观细节,潜移默化之下,慧灵所具有的特点特色是很鲜明的,也可以说孟维娜的特点特色很鲜明。又比如慧灵的社区家庭模式,在我们是必须的,但至今为止,政府和社会还是很不理解“家庭”模式为什么对服务这么重要?慧灵意识到“建立人的亲密关系”本身就是优质服务的体现。但有些政府官员则认为不安全并不同意资助社区家庭,而政府一不资助,有些慧灵就不愿意再继续这个社区家庭模式了,还以这个(政府不资助)作为振振有词的理由!很多人不由自主就是“唯上”的,没有独立思维和立场,到头来受委屈还是学员!也就是说,物色培养接班人确实有难度。难度还在于:慧灵发展到全国 ,在中国国情下,我们没办法登记“全国性慧灵”,所以我们面向全国慧灵的决策机构很难“合法”,而且也使政府视我们为敏感(包括我们的国际化背景),说实话,政府不取缔慧灵就已经说明中国真正是改革开放的。面临政府时不时找我们的人谈话喝咖啡,有人坦然有人害怕有人担心,要完全做到“四个自信”中的文化自信,对大家都有点勉为其难!多年来,我对慧灵又拉又扯走到今天,所走之路既不是金光大道也不是崎岖悬崖,我重视建设慧灵内的制度和文化。因此,我也回答了一个你们感兴趣的问题—— 以50万的年薪聘请慧灵基金会秘书长,吸引了来面试和进入试用期的人,但目前还未有成功留下来的人。最近又一位叫“危更平”的人在试用中。
慧灵高管于今年7月1日在乌鲁木齐残联大门合照,左一、左二为慧灵代理秘书长、总干事,左三为孟维娜,右二是刚退休的秘书长《社会创新家》:近年,慧灵的筹款能力下降,内部流动较大,在很多问题上无法达成共识,内忧外患。您希望接班人为慧灵带来怎样的改变?对慧灵的未来最放心不下的是什么?孟维娜:我从来都是一个乐观派,我有宗教信仰,不是那种看到事实才去相信的人,而是看不看到事实我也一如既往去相信,这是一种“盲目”,但绝对使我快乐开心。比如近年来资本涌进,它就是“狼来了”的声浪,久而久之也无所谓的,我们慧灵“穷”惯了,“狼”来不来,对我们影响不算明显,因为资本针对小龄和家长的高收入阶层,赛道有不一样。比如筹款的数目在下滑,这是大环境的因素,我们紧一紧裤腰带也可以过得去。比如新科技,对我这样年岁的人挑战极大,我不放弃学习就是啦。影响我心情的是“公益向右”的思潮,“似是而非”和“似非而是”,太考验人了!我已经70岁,其实再怎么乐观也是人生倒计时的状态,对我而言,未来就是自己的死亡。而慧灵已经建设了自己的“防火墙”和“护城河”,有一套完整(但尚未完美)的治理机制和管理制度—— 慧灵的未来不在我,而是新一代的慧灵人!